“永忆江湖归白发,欲回天地入扁舟。”这部影片最吸引人的地方除了复盘东亚儒家文化的思想深度,视听上的东方美学也很夺人眼球。虽然最初选择黑白色调是导演因预算不足的无奈之举,但却赋予了电影水墨画般的气质,反而获得了更加隽永的空间感。
人的一生究竟应该怎样度过?
“飘飘何所似,天地一沙鸥。”黑白镜头的开篇有如杜诗,既温柔敦厚又蕴藏力量。苍茫大海中,一舟如芥,令人想起孔子的“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”。
熟悉韩国电影的朋友都不会对导演李濬益感到陌生,他的代表作《素媛》《思悼》等均为口碑佳作。继《思悼》探讨了儒家传统中君权与父权秩序下的父子冲突和伦理悲剧之后,《兹山鱼谱》又进一步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延续了对儒学传统表里的反思,更引入了新旧思想碰撞的困境。此片上映后,不仅在票房上小幅逆袭了《哥斯拉大战金刚》,更在韩国第57届百想艺术大赏中获得五项提名,并一举荣获“大赏”奖项,取得了票房与口碑的双丰收。
这部电影主要以朝鲜著名学者丁若铨(1758-1816)为主角,讲述他受“辛酉教狱”的迫害流配黑山岛(后丁若铨为其改名兹山)期间,对海洋生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并开始编纂鱼谱的故事。在鱼谱的编纂过程中,他与当地土生土长、熟识各种海洋生物的青年渔夫张昌大发展了一段友谊,二人亦师亦友,互相学习,但最终因志向不同而分道扬镳。
“流放文化”的叙事
“辛酉教狱”是指天主教传入朝鲜半岛后,遭到信奉性理学的执政势力强力镇压的历史事件。1800年,正祖李祘突然去世,朝鲜政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1801年春,垂帘听政的贞纯王后金氏下令肃清天主教,大量天主教徒被处死或流配,丁若铨的弟弟丁若钟即死于这次教狱,另一个弟弟丁若镛亦被流配康津县。
其实在朝鲜历史上,丁若镛才是丁氏三兄弟中最受后人赞誉的才子,他在长达18年的流配生活中留下了数百本经世致用的著作,其中有研究国家赋税与财政政策的《经世遗表》、研究地方官员应如何为百姓制定政策的《牧民心书》等。反观丁若铨,似乎一直沉醉在自己的天地之中,除《松政私议》外只留下一本《兹山鱼谱》这样看来天马行空的海洋生物图鉴。但导演偏偏以丁若铨为主角,视角独特。
作为中国人,看到这部电影中的丁氏三兄弟难免会想到“三苏”,以及我国历史上很多被贬谪流放的士大夫的故事。从屈原到李白、白居易、刘禹锡、苏轼、王安石……他们在被流放的过程中随遇而安,不失士大夫的风骨与气节,俯察社会底层,体味民生疾苦,留下了无数经典篇章,甚至造就了一种独特的“流放文化”。
歧路与归途
电影中的丁若铨和张昌大,表面上被塑造为一对互为对照的镜像人物。丁若铨是典型的士大夫阶层,即使被流放海岛,也能因学识而得到平民的尊重;张昌大是底层草民,纵有“两班”私生子的身份,却无法被承认,无缘科考。但实际上,这两个人虽中途分道而行,最终却都因理想的破灭而殊途同归。
丁若铨所追求的是“没有两班,没有平民,没有嫡子,没有庶子,没有主人,没有奴婢,也不需要王的世道”,也就是一个没有阶级、不分贵贱、人人平等的社会,这样的理想因时代的局限而注定破灭。而张昌大想通过读圣贤书、科举应试,来突破阶层,向上流动,最终融入仕途,并积极改变体制,根除官吏欺压百姓的行为。但在亲身经历了官场黑暗、被残酷的现实接二连三打击之后,他发现在官官相护和贪污腐败面前,一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。于是他也心灰意冷,归于兹山。虽然阴差阳错,他未能见到老师最后一面,但兹山见证了他们的挣扎与回归,以及他们在出世与入世之间、黑与白之间探索的那点灰度。
入世还是出世,兼济天下还是独善其身,庙堂还是江湖,留骨而贵还是曳尾于涂?这部电影并没有更多地体现士大夫的这两种不同的选择,而是表现了人生的结局“归一”感。以及在无法改变的环境下,如何通过对知识的追求和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,更好地与自己相处,并寻求内心的满足与幸福。
当丁若铨启程去往另一座更遥远的孤岛——牛耳岛,并在那里写下《兹山鱼谱》的时候,他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精神净土。
正如丁若铨在给昌大的信中所写:“活成不断向上飞的鹤虽然不是坏事,但即便身上沾满污秽泥垢,也要活得像兹山一样,荒凉黯然却生机勃勃、自由自在,也未尝不是有意义的事啊。”
“月满频值云,花开风误之。物物尽如此,独笑无人知。”无用之学,却是实实在在的生存之道。《兹山鱼谱》中的每一个关于鱼的词条,都在诉说着丁若铨是如何把流配的痛苦变成优游岁月的。在兹山这个小岛,他见天地,见宇宙,见众生,为鱼类著书立说,和平民女子生儿育女,从容度过自己的一生。
水墨画与东方美学
“永忆江湖归白发,欲回天地入扁舟。”这部影片最吸引人的地方除了复盘东亚儒家文化的思想深度,视听上的东方美学也很夺人眼球。虽然最初选择黑白色调是导演因预算不足的无奈之举,但却赋予了电影水墨画般的气质,反而获得了更加隽永的空间感。“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”,舟与海的意象也完美隐喻了内陆与岛屿、权力的中心与自我放逐的边缘之间的关系,这种缓慢悠远的运镜气质与这个故事十分匹配。
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?这是一个绵延了几千年都没有被完美解答的问题。这部电影也只是给出了属于它自己的一种答案。或许对知识的追求,在功业之外还能给我们对抗庸常和自得其乐的力量。